独幕喜剧
排演《哈姆莱特》
Ставим
Гамлета
编剧:瓦伦丁·克拉斯诺戈罗夫(俄罗斯)
译者:翟延平、乔宗玉
Contacts:
Valentin
Krasnogorov
e-mail: valentin.krasnogorov@gmail.com
Site: http://krasnogorov.com/
Zongyu
& Yanping
声明:剧中角色和情境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背景提示:导演正在组织排练《哈姆莱特》。角色为五男两女。
剧中人物:
导演
男演员
女演员
男评论员
女评论员
女人
男人
【剧院半空的舞台(或排练室)。数把椅子,两个角落各摆一张桌子,其中一张放着水壶和杯子。墙上可贴一张破旧的《哈姆莱特》制作公告。
【男演员匆匆上。他看到四处无人,确认自己未迟到,放心下来,从肩膀上卸下包,再把桌上水壶灌满,开始烧水。他缓缓从包里掏出吊带背心,在镜子前穿上。一位年轻漂亮女演员匆匆上。
女演员 (上气不接下气)谢天谢地,我好像没迟到。
男演员 歇着吧,还没别人来。
女演员 你接到电话了吧?
男演员 对。
女演员 我也是。(学电话里声音)“立刻来排练。十一点,不许迟到!
男演员 他也这么着跟我说的。
女演员 我赶紧跳上出租车,就怕赶不上。他可真缺心眼儿!排练就提前一个小时通知!而且,还是在周末。(在镜前洗涮。)
男演员 那他回来了?
女演员 事实证明如此。谁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又来“突然袭击”。
男演员 你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玩失踪了。
【女评论员上,穿着考究,举止自信。
女评论员 (环顾房间)我们亲爱的导演在哪儿?
男演员 (耸肩)不知道。我们已经三个月没见着他了。
女评论员 但是他会来吧?
男演员 那可不知道。
女评论员 他可是亲自给我打电话,请我来排练场。
男演员 那肯定得排练了。
女演员 (心不在焉地,对男演员)这位是谁?
男演员 (悄声说)她是戏剧界的记者和评论员,非常有名。
女演员 您怎么称呼?
男演员 我记得,她叫玛丽娜,但不记得她全名中间那部分是什么了。
女演员 (把椅子移近桌子,非常友善地对女评论员说)这儿有椅子,坐吧。
【女评论员坐了下来。
女演员 想喝茶还咖啡?
女评论员 (懒散地)谢谢,亲爱的!最好是咖啡。
【导演匆匆上。他年约四十,身材偏瘦,穿着休闲,动作紧张而匆忙。
导演 (对演员们快声说)大家好。
女演员 欢迎您!
导演 谢谢。让我们开始排练吧。大家都在哪里?
男演员 谁是“大家”?
导演 国王、王后、波洛涅斯、雷欧提斯,还有其他人。
女演员 没人知道您今天会回来,太出人意料了……
导演 也就是说,只有你们俩来了?
男演员 对。就我和奥菲莉娅。
导演 掘墓人没来吗?掘墓人得来。
男演员 他还在巡演呢。您难道不知道吗?
导演 好的,咱们能弄多少就弄多少吧,这样更好。
女评论员 亲爱的导演,时隔这么长时间又相见,我真高兴。
导演 哦,你来了?你好。
女评论员 感谢您邀请我看连排。
导演 希望你能多多美言,多写几行!
女评论员 那肯定的,可不能就写几行、几页,得写整本书!
【男评论员上。导演听到敲门声紧张地眨了眨眼。
男评论员 您好。
女演员 对不起,你是谁?闲人免进。
男评论员 我是《先驱剧院》杂志社的。编辑部的人说,剧院请求我们紧急派人看连排。我恰好在这儿办事儿,就过来了。
导演 他们就派你来了?
男评论员 对。
导演 好,那就留下吧。
女评论员 可以进行简短采访吗?
导演 除非非常短,但首先必须得提醒看门的,不能让其他人再进来了。我不想再被打扰了。
女演员 我可以去说下。
导演 不用,我还得准备下。你也得继续准备。(快速下。)
女演员 (指着进来的男评论员,心不在焉地对男演员说)你认识那位吗?
男演员 认识。也是个评论员,只是没有她那么出名。
女演员 还不如她?
男演员 比她强,所以才没有她出名。
女演员 (给女评论员端来咖啡)这是你的咖啡。
女评论员 谢谢,亲爱的。你们今天要排练什么?
女演员 《哈姆莱特》!
女评论员 好剧!你演谁?
女演员 那个,不是乔特鲁德!(把椅子移到女评论员身旁,对女评论员)你们一天到晚忙忙叨叨啥?坐吧。对不起,我得去做准备了。(离开。)
女评论员 (问男评论员)她到底演谁呀?
男评论员 显然是奥菲利娅。在《哈姆莱特》中,除了乔特鲁德和奥菲利娅,没别的女性角色了。
女评论员 你跟我简单点说,这剧都是关于什么的,都有什么角色?一年到头得看那么多演出,我也记不住那么多呀。
男评论员 剧中有很多角色——贵族、士兵、水手、演员、掘墓人、哈姆莱特的朋友们、父亲的鬼魂、挪威指挥官……但大概只有六个主要角色——国王、王后、王后和前国王的儿子哈姆莱特王子、老贵族波洛涅斯和他的儿子雷欧提斯、女儿奥菲利娅。现任国王毒死了前国王,也就是哈姆莱特的父亲,并娶了他的遗孀乔特鲁德王后。同时,哈姆莱特爱上了奥菲利娅。事情简单说就是这样。
女评论员 我总觉得这是一出令人困惑的剧,希望它上演的时候能简单点。
【导演返回,立即向演员们发号司令。
导演 开始吧。
女评论员 等一下,您答应过接受采访的!
导演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
女评论员 就几个问题。毕竟,读者和观众都对您说的每个字都很感兴趣。
导演 还没有正式演出呢,没什么可谈的。
女评论员 “没什么可谈”?您知道,您为未来演出迈出的任何一步,即使是第一步,在戏剧界都是重中之重的事件。总之,与您有关的一切都会引起记者的瞩目。
导演 那,好吧。就五分钟,不能再长了。
女评论员 我可以报道您回来了吗?
导演:当然可以。
女评论员 您如何解释,在这部剧排练一、两次后,中断了几个月?
导演:我被紧急叫到外面拍戏,没办法拒绝。
女评论员 剧院说您去了国外,却不愿透露细节。
导演 我如此沉浸于那里的工作,以至于我被禁止对外联系。
女评论员 我敢肯定那部戏首演一定耀眼夺目!
导演 首演还未举行,但很快全世界就会听到这方面消息。
女评论员 感谢您邀请我看连排。我的梦想,是从排练阶段开始,欣赏一位伟大导演是如何创造一场伟大的表演盛宴的!
导演 所以我邀请了你,这比任何采访都更有趣。
男评论员 您能讲一下,为什么要排演《哈姆莱特》吗?毕竟,它已在这座城市三个剧院演出呢。比如说,街对面就有一家正在演出。
导演 重要的不是戏剧本身的创新性,而是对其演绎的独创性。另外,你提到的作品根本和艺术搭不上边儿,我们将以新的形式上演《哈姆莱特》。
男评论员 那里也以新形式演出着呢。
导演 我会排演一部更新的。
男评论员 您导演理论的核心是什么?
导演 爱,爱,爱,和爱!这是惟一值得谈论的东西。看下连排,你自然就会理解一切。现在,对不起,我得去工作了。(对演员说)
准备好了吗?
女演员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男评论员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感受。
男演员 (对导演)您到之前,我就已经慢慢熟悉角色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给你表演下哈姆莱特的独白。(走上前去,形体展现“哈姆莱特的形象”,开始朗诵)“生还是死……”
导演 (打断)等一下!先告诉我,你穿的是什么东西?
男演员 啊……是吊带背心……还是束腹衣……我也不知道。就在服装室随手拿的,就是啊,为了入戏。
导演 除了吊带背心和束腹衣还有什么?谁让你搞这些外行的门道?这儿是剧院还是博物馆?一个年轻观众到剧院,会看到什么?樟脑丸浸泡的文物?难道这就是你认为的现代戏剧?谁能理解你?你要激发大家什么东西?总之,即刻把那抹布脱下来。
男演员 我演什么?
导演 你穿什么来的?
男演员 啊……牛仔裤和毛衣……
导演 哈姆莱特今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青春年少、纯真、亲和、宽容,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们,肯定会反响非凡。
男演员 但那个时代的味道……
导演 你到底想向我们展示什么时代味道?十三世纪?谁需要它?我的《哈姆莱特》反映的是现在、反映你我!
男演员 但是……
导演 说得够多的了,我没有时间了。开始工作。
【男演员不情愿地收好戏服,穿着日常服装,走向前来。
导演 总之,你想想,搞得自己像亚历山大石柱那样的陈旧文物,你觉得有什么意义?
男演员 我会努力习惯新形象,成为现代的哈姆莱特!
导演 要尽快习惯,我可没有时间。
男演员 (呆滞地,挠挠后脑勺,打着哈欠)“生还是死……”
导演 停!
男演员 又怎么了?
导演 我刚才看着你,然后意识到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独白了。
男演员 怎么可能?
导演 如此矫揉造作,让人感觉像是吃了个樟脑丸,我的《哈姆莱特》容不下这一段。
男演员 但这段在剧中最引人注目,可以说是该剧的精髓、巅峰,是戏剧史上最著名的独白!
导演 最著名?废话。之所以著名,就是因为它已经成了笑柄。“喝还是不喝?”“打还是不打?”等等,没人关心独白本身。
男演员 才不是呢!每个人都知道!(对女评论员说)告诉我,你知道这段独白,对吧?
女评论员 当然知道!(热情地背诵)“生还是死……”(磕磕巴巴)“生还是死……”(犹犹豫豫地说)“……这才就是问题根本”。
导演 (要求道)然后呢?
女评论员 然后?……(找借口)要知道,看过的演出太多了……
导演 这就是问题所在,所有人都听说过“生还是死”,但没有人知道独白本身。顺便说一下,我也不知道。所以,独白是多余的。
女评论员 您说得对。独白应该被删除,现在谁还需要?
男评论员 你难道不认为一部剧,尤其是这部,需要得到尊重吗?毕竟,戏剧是以文学为基石的艺术。
导演 你在给我讲戏剧理论学吗?文学到底是什么?戏剧什么都不是,它根本不存在,除非我们把它搬上舞台。我会摒弃一切非现代的东西。
男演员 (意识到独白将被删除,惊呆)怎么会听起来不震撼?(背诵)
谁能体味时代戏谑的鞭挞,
霸强的压迫,傲慢的嘲弄,
爱情的卑劣与痛苦,终结审判的迟缓,
权贵的傲娇与凌辱……
您难道认为它已经过时了吗?
导演 过时了。现在没有人能理解这种语言了。况且,我也不喜欢这译文。我不懂英语,但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诠释哈姆莱特。
男演员 就是因为你不懂英语!
导演 没关系。我用自己的语言讲述这部剧。现在终于可以大声地、大声地毫无羞愧地说出真相了——莎士比亚已经过时了,还有莫里哀和席勒。我想把他们从时间的外壳中解放出来,使他们通俗易懂,展示给当代观众。
女评论员 精彩绝伦!(快速地记下来。)
男评论员 您若是如此渴望创新和现代,您为什么还要演莎士比亚,而不演当代剧作家的作品?
导演 我根本不读当代剧作。
男演员 那我的独白该怎么办?生还是死?
导演 忘掉那独白吧,忘记所有的台词。
男演员 那我演的这个角色还有什么意义?
导演 恐怕原本就没有什么意义的。戏剧的台词本来就没什么重要的,理念、思想、情感才是关键。
男演员 思想难道不也得用语言来表达吗?
导演 在我的戏剧中,不用。我还得告诉你,你太夸夸其谈。别说了,该努力工作了。奥菲利娅在哪儿?
女演员 我在这儿。
导演 让我们排练一下你在《哈姆莱特》里的场景。
女演员 我该怎么做?
导演 (一番思考)躺在地板上。
女演员 为什么?
导演 别胡思乱想,背躺地上。
女演员 地板那么脏,我还穿着戏服,又不是正式演出。
导演 衣服脏了你就过后去洗。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给我躺下。
女演员 可以站着或坐着吗?
导演 你到底还想花多少时间争论?(紧张地)我说得很清楚了,我
没有时间了。(女演员犹豫了一下)躺下,不然你就别演这个角色!
女演员 (不情愿地躺下)现在还要干什么?
导演 现在蠕动。
女演员 为什么?
导演 你感觉难受吗?
女演员 不知道啊。我还不了解这个角色。
导演 你正难受,因心痛而翻来覆去。(女演员开始蠕动)大点劲,大点劲!
女演员 奥菲利娅在这场就疯了吧?
导演 还没。我讨厌剧作家在戏中写疯子,在我的诠释中没有疯子。你代表了整个世界的苦痛与渴望!明白吧?痛苦,痛苦!
女演员 为什么我和整个世界都要受苦?
导演 因为我想,我们有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国家去感知痛苦,才有意义。而且,这符合残酷美学。蠕动!开始!
【女演员蠕动并抽搐。
女评论员 (面无表情地对男评论员,假意赞赏)是不是很精彩!
男评论员 可能吧。
女评论员 我没冒犯你的意思,你就是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戏剧。能看到这样的连排,才是真正的幸福。
女演员 (扭动)我现在应该想什么?
导演 你不必去想任何事情,让观众去思考。
男演员 (对导演)好吧,我该做什么?
导演 也躺在地板上。
【男演员想躺在女演员旁,导演阻止了他。
导演 不在她身旁!是舞台的另一角。
男演员 (躺下)现在该做什么?也蠕动吗?
导演 不对,先爬到她那儿。
【男演员所饰的哈姆莱特爬向女演员所饰的奥菲利娅。她正蠕动着。
男演员 好,我爬了。
导演 现在一起蠕动,并表现出痛苦。
【两个演员均蠕动和抽搐。
女演员 我累了。我还得痛苦多久?
导演 直到观众开始鼓掌。现在,用脚砸地板,让观众看到你们已达到极限的紧张情绪。
【演员们用脚敲舞台。导演鼓掌打节拍,并不断加快速度,直到
演员们筋疲力尽。
男演员 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表现得如此不正常?我为什么要爬行、躺下、跺地板?
导演 你不明白?很好。让我解释一下,你蠕动是为了让观众问同样的问题。他就会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并开始思考……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让观众参与其中,去寻找长期折磨自己的问题的答案,激发他们的思考。
女演员 难道我们不能用其他方式激发观众吗?
男导演 伙计们,这太小儿科了。你们想用什么方式,走来走去,站着或坐着说台词?而这能有什么创意呢?能带来什么惊喜?你们刚才也为躺着的表演而感到惊讶了吧?那我就已经达到目的了。
女评论员 (对男评论员说)太有创意了!你难道不喜欢吗?一个人呐,不仅要能够欣赏传统,还要能欣赏创新。
男评论员 创新不过是重新的排列组合,另外,我也在许多表演中看过这种创新了。
女评论员 他创造了未来的戏剧,你甚至都没活在现在,而是活在过去。
导演 (对演员们)好吧,你们为什么停下了?
女演员 我不习惯躺在地上表演,我感觉自己像一只乌龟。
导演 感知新事物,以新方式表演,总不免困难。我并没有说过,排练会是很轻松的。
女演员 我们整个演出都是躺着吗?还是就这个场景?
导演 别说这些了,我赶时间,我随时可能被叫走。继续表演吧。
男演员 请允许我说两句话……
导演 (打断)我不允许。在剧院里,只有我说的算。
男演员 但我只是想要……
导演 在这儿只有我有资格说,“我想要”。闭上嘴,不要影响工作了。
女演员 我不想捣乱,我想帮忙。
导演 我不需要帮助。你惟一需要做的,就是毫不置疑地服从我。
女演员 (直截了当)但我们累了。
女评论员 (对导演)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您现在能跟我们讲一下您的想法吗?我也没大听懂演“哈姆莱特”这位演员的话,但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
导演 (对演员们)好吧,好吧,休息。
【演员们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吸了一口气。
导演 两分钟,不能再长了。(对女评论员)那么你想听我讲什么?
女评论员 您对《哈姆莱特》剧本及其主人公的诠释。
导演 你可能知道,我的戏剧风格是神秘的后现实主义。
女评论员 抱歉,慢点讲。我还没记录下来。
导演 后现实主义戏剧是面向未来的突破,它无疑打开了艺术的深度。我对《哈姆莱特》本身并不感兴趣,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对它感兴趣。中世纪的某位王子会震撼谁?他是否真的存在?他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神话而已。我更关注其他问题——永恒、绝望、命运、自我在我们这个疯狂宇宙中占据的位置,星际世界散发给我们的光环。我的剧主要讲这些!
男评论员 对不起,我不明白,您导演的是谁的剧,您自己的还是莎士比亚的?
导演 我正执导我自己的《哈姆莱特》。是谁的剧,我并不在乎。如果我还在乎什么的话,那就是我根本不喜欢任何戏剧,更不用说《哈姆莱特》了。所有的台词、台词、台词,让我感到无聊。我想通过我的戏剧来表达这一点。
女评论员 (对男评论员)现在你终于明白了吧?这部剧对你来说不是无聊的,它是一部关于生活的无聊和荒谬的戏剧。
男评论员 这是显而易见的。您能保证观众会理解这一点吗?
导演 当我提到“观众”时,我指的不是挤满大厅的“公牛”,而是戏剧界真正的鉴赏家们。也就是说,那些喜欢和欣赏我的作品的人。现在,对不起,我必须回去排练了。(对演员们)继续吧。赶紧再躺在地上!(演员们躺下)不对……站起来吧。
【演员们又站了起来。导演走近男演员,看了很久。
男演员 (躁动不安)怎么了?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导演 你说你琢磨过怎么演哈姆莱特?
男演员 是的,我琢磨过。怎么了?
导演 问题是...(陷入沉默。)
男演员 怎么?
导演 问题是,我看不出你琢磨过……
男演员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看不到我的功力……
导演 我看不出来你扮演的是哈姆莱特。
男演员 “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我一生都在为此做准备!
导演 谁让你这样做的?
男演员 您出国前,就决定让我担任这个角色了!
导演 这是我的错误。
男演员 您认为我演得不好吗?我可以再爬一次。(躺在地板上)要
是有必要,我仰面爬。(仰面爬动。)
导演 别担心,没事。我只是看出你能演的潜力。我看到另一个哈姆莱特,但不是你。
男演员 (沮丧地站起来)你看上谁了?
导演 哈姆莱特扮演者……(想了一会儿,然后停下看向女演员)你来演!
女演员 (惊讶)我?!
男演员和男、女评论员
(齐声)她来演?!
导演 对。这是惟一正确的决定。在我期待实现的神秘后现实主义戏剧中,没有其他选择。男人的心灵过于粗糙,无法演出哈姆莱特微妙复杂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征。
男演员 我会没有角色可演吗?
导演 那倒不可能。
男演员 那我扮演谁?国王?波洛涅斯?还是雷欧提斯?
导演 不是这些。
男演员 (失望)掘墓人?还是其他什么角色?
导演 不是。
男演员 那演谁呢?
导演 像你这样的演员必须演主角,你就演奥菲利娅。
男演员 我?
女演员和男、女评论员
(齐声)他?!
导演 对。他,只有他。我们继续排练。
女演员 但我不熟悉哈姆莱特的台词!
导演 我再说一遍,戏剧不需要语言。最重要的是场景、灯光、音乐、动作、舞美、多媒体……如果需要台词,我们可以即兴发挥。对,我可以自己随时编台词。
女演员 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导演 从我们刚才我们停下的地方开始,奥菲利娅躺在地上跺脚,哈姆莱特向她爬来。
【男演员走向远处的角落,正要躺下,被导演阻止。
导演 错了。你现在是奥菲利娅,她是哈姆莱特。
【男演员躺在奥菲利娅的位置,用脚敲地板。女演员移到哈姆莱特的位置,爬到“奥菲利娅”处。
女评论员 (与男评论员耳语)这种诠释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对吧?
男评论员 说实话,我不明白,哈姆莱特变成公主有什么意义?
女评论员 我真心劝你不要承认自己不懂,每个人都会觉得你落伍和过时了,你会被指责、嘲笑。看,这场演出多么出色啊。
男评论员 为什么?
女评论员 因为它是由这位导演执导的,不需要其他原因。我们也许并不理解所有的东西……也许我们的想法很多……可是……奇怪的是,演出仍然是精彩的。像这样,快速去理解一个天才,不是很容易吗?观众早晚会领悟到这部作品的深度和意义,特别是在我们这些评论员发表评论以后。难怪这个剧团很出名!
男评论员 我同意这一点。即便是失败的表演,也总是被评论员们视为成功的典范,没人会注意旁边那家不知名剧院里的精彩演出。
导演
(向爬向男演员的女演员)再近点……再近点……挺好。现
在揍她,揍她!
男演员 揍她?为什么?
导演 让观众明白哈姆莱特爱她。
女演员 这也太残忍了吧!
导演 你又不开动脑筋了。一些人认为残酷的事情,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爱的表现。大家总是问我,我的表演是反映什么主题的。我解释说,是关于爱情,关于伟大的爱情。所以揍她!
【男演员打女演员。
导演 错了!哈姆莱特必须打奥菲利娅。你是奥菲利娅。她是哈姆莱特。
男演员 对不起,我忘了,我真给忘了。(对女演员)打我吧。
【女演员打男演员。
导演 大点劲!就像这样。很好。现在,爱情的烈度到达了极限,自然应该通过男欢女爱来解决。开始!
男演员 什么?
导演 我说,男欢女爱。
女演员 但剧中似乎没有任何男欢女爱的场面。
导演 我不在乎剧中有什么、没什么。对我来说,我们要演什么最重
要。在我的概念中,奥菲利娅痴迷于男欢女爱。
女演员 但莎士比亚的奥菲利娅绝非如此。
导演 怎么呢?你觉得他为什么认为她疯了?我觉得,不……对我来说她根本没疯。我的理念里没有疯狂。她只是喜欢男欢女爱,这个人物确实挺怪诞的。
女演员 我只想说莎士比亚……
导演 首先,我对你想说的话不感兴趣。其次,莎士比亚是在五百年前写的这些剧本。从那时起,我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在现代戏剧中,应该有肌肤之亲……
女演员 但为什么“应该”有呢?
导演 两性的相互吸引和排斥是我们存在的主要引擎和动力,它是人类面临的永恒之谜。人类无法从男女之情的神秘、强大、互为包容的影响中解脱出来,当代艺术不能漠视这一挑战。
女演员 (困惑)你能具体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导演 宽衣解带。
女演员 必须得这样吗?
导演 绝对必须的。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的爱情已到达最高点,她正在爆发,你的情感必须迸发的时刻已来临。
男演员 那我呢?我也需要迸发吗?
导演 当然了。不仅是情感,还有内在动力。
男演员 但如果我脱衣服,观众会发现我不是奥菲利娅。
导演 你必须那样演,观众才会相信。
女演员 好吧,假设我们脱了衣服。然后呢?
导演 你是小孩,还是怎么着?难道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女演员 就在舞台上?
导演 反正,不在门厅里。
女演员 那我得像个男人似的吧,他得像个女人吗?
导演 确实如此。
男演员 有些事情非常复杂。
导演 在艺术中,没有简单的事。(紧张地)那么,你不这么干还想怎么的?开始!我时间不多了!
女演员 在剧中,我必须得在观众面前宽衣解带吗?
导演 没错,在公众面前。
女演员 如果观众不喜欢呢?
导演 你喜欢就行!但是,我不在乎观众,我不为公众工作。
女演员 为谁服务?
导演 为永恒。
女演员 所以也许我会在以后的某个时候脱衣服,在永恒的将来?
导演 哎呀,我还得跟你唠叨多少回?我们是要排练还是要永远喋喋不休?我说过了,我没有时间了!
【男演员不情愿地脱下毛衣,女演员慢慢地解开衬衫扣子。
男评论员 (对女评论员)他会把永恒这种话题留到接受采访的时候再谈。通常,当他们谈到永恒时,他们指的是最近将要来临的假期。
女评论员 你这是偏见,打破古板思想对你自己的束缚,难道真的这么难吗?
导演 (对演员们)你们还在磨蹭什么?赶紧的!
女演员 告诉我,必须在地板上进行吗?
导演 当然了。我的理念是,整场演出都应该是带着性感氛围的。
女演员 (直截了当)但地板又脏又硬又冷。
导演 好吧,这次不用脱衣服了。穿着衣服演这场吧,别磨磨唧唧了。
【女演员躺下,并摆出适当的姿势。
导演 不是这样!你现在不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是哈姆莱特,该死的!
女演员 哦,对不起,我忘了……我真给忘了。
导演 (对男演员)而你,奥菲利娅,你又干什么呢?哦,都快睡着了吧?
【男演员不情愿地躺下。演员们尴尬地试图习惯这一场景。)
导演 等一下!我的结论是,哈姆莱特和奥菲利娅的爱如同陈词滥调,被千百次重复和诠释,这太无聊了。我似乎找到了另一种解决方案,一种全新的方案,我们需要考虑下。
男评论员 我不认为他会给自己和演员们任何机会来考虑透任何想法,他干什么事都不专注。
【演员们站起来穿好衣服。导演兴奋地走过舞台。最后,他停在男演员对面,目光一闪。
男演员 (躁动不安)您又要干嘛?您这是看不到我了吗?
导演 看得到,但不是奥菲利娅。
男演员 谢天谢地。您认为我该是谁?
导演 乔特鲁德。
女演员、男、女评论员
(齐声)乔特鲁德?!
男演员 乔特鲁德?!
导演 对,乔特鲁德,男演员的绝佳角色。王后,哈姆莱特之母,杀害他父亲的凶手的妻子,而且还沉迷于床第之欢……也可以说,不是沉迷,而只是喜欢。这个角色是太绝了。所以让我们再来一遍这个场景。
男演员 现在谁爬到谁那里?
导演 我们现在不打算爬行了,让我们直接进入爱情高潮。只是现在你不再是奥菲利娅,而是王后。
男演员 我不明白。乔特鲁德和哈姆莱特之间的逾矩场景?
导演 我想是的。脱!
男演员 但她是他的母亲!
导演 这才绝呢。这个新的解读,很快将家喻户晓。
女演员 您真的想让我在舞台上和乔特鲁德逾越常礼吗?毕竟,她是女人,和我一样!
导演 这才是一箭双雕呢。
女演员 我不知道怎么表演,我听到过类似传闻,但我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导演 你必须学习。事实上,不要忘记,你不是女人,而是哈姆莱特。
女演员 我很困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导演 好吧,让我们下次排练时再练这些。现在,你们往彼此身上泼水,这像征着你们对纯洁灵魂的渴望。
【演员们拿出一桶水,用勺子往对方身上浇水。
男演员 我可以去趟洗手间吗?
导演 不用去厕所。往桶里尿。
男演员 就在这儿?
导演 对。这将是表演的一部分。排练吧。
男评论员 对不起,我们可以暂停一分钟么?我什么都理解,就是不明白,您为什么非得排演莎士比亚悲剧,您在剧中想反映什么问题?
导演 (兴奋)别管什么问题不问题的了,没人需要问题。每位观众自身都有一大堆问题,早就受够了,为什么还要给他增加问题?公众需要娱乐,他们会全盘接受的。
男评论员 除了那些早已烂透了的哗众取宠内容,这部剧会不会最终毫无意义?这将会是一部什么样的《哈姆莱特》?
导演 这将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哈姆莱特》。
男评论员 还有另一个问题,当您执导了一场糟糕的演出时,您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
导演 我从不感到羞愧,因为我的演出都很好。而且你不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排演一部众人皆爱的剧是无聊的。最重要的是,我导演的剧必须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男评论员 那又怎样?
导演 然后人们就会纷纷谈论这部剧。毕竟,如果没人谈论你,你就不存在了。让他们骂,让他们骂你,让他们嘲笑你,最重要的是要有声音。风评越差越好!必须制造噪音,掀起波澜,挑起丑闻,丑闻才是真正的成功。
男评论员 一切都如此低廉。
导演 (愈加激动)亲爱的评论员先生,我只是允许你来观看连排,并不是邀请你参与连排。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给我滚出去!你根本就不懂创新,毫无现代感!
男评论员 您认为现代意味着什么?
导演 我就是现代。其他所有的,都是上上个世纪的东西了。你根本不明白戏剧已经过时得无药可救。我们宣告新戏剧的来临——后戏剧和后导演艺术。戏剧只为导演而存在,没有导演,戏剧和剧作家都毫无价值。
男评论员 您真的要献身于莎士比亚之外的人吗?
导演 为什么不行?在戏剧中,除了导演,别无他人。我就是戏剧。我是惟一的重要主体。我就像神,我是创造者!
男评论员 戏剧中就不能有其他创作者了吗?
导演 有其他人,但不是创作者。
男评论员 演员、画家、作曲家、编舞家呢?还有剧作家呢?
导演 它们只是些可替换的齿轮,完全根据我的意愿变化而旋转。我是扭动这些齿轮的弹簧。我赋予每个人动能,我就是戏剧的大脑、容貌、声名、赞誉和成功。我是第一个,我是最后一个,我是永恒的。我就是一切!
【走进来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白大褂,抽动着二头肌。看到他们,导演话说了一半突然坐下,焦急地环顾四周,本能地寻找地方藏身。其他人均惊呆不知所措。女人向前走了几步,男人留在门口。
女人 你好。
女演员 对不起,你是哪位?
女人 (和蔼可亲地微笑)我们来找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的。
女演员 我们正在排练。
女人 (委婉地)我们估计也是。
男演员 这里闲人免进。
女人 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
男演员 请出来吧。
女人 我们现在就走吧。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你不想和我们一起走吗?
导演 (紧张地)我哪儿也不去!
女人 我求求你了。
导演 滚开!
女人 (冷静地,仿佛在劝说一个孩子)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现在
轮到咱们了。
导演 滚!(向女人猛烈挥舞拳头,但迅速被男人拦住。)
【导演想要逃走,但男人紧紧地抱住。
女人 (仍然很平静,几乎是深情的)亲爱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你得小心一点了,我们可不想付诸武力。
【众人停顿。导演仍继续抓狂。
女人 (对男人)松开他吧。
男人 教授,这样不会有危险吗?
女人 我觉得不会。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明白一切。(对导演)谢尔盖·彼得罗维奇,你什么都明白,对吗?(导演沉默,手足无措。)很好。(对护士)把他带到车上吧。
【导演悄悄地低下头,踉踉跄跄地让人依程序把自己带走。舞台上沉默了。女评论员首先醒悟过来。
女评论员 你是谁?你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位伟大的导演?
女人 我是医院的科主任,尊敬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已在那里被关了大约三个月。他今早未经允许离开了诊所,我们必须把他送回去,这些都是为了他的健康和他人的安全。
女评论员 他是病了吗?那?
女人 我们只在单位里才谈医疗方面的问题。很抱歉,刚才打扰你们工作了,再见。(离开。)
【长时间的沉默。
女评论员 我想我得走了。(开始收拾东西。)
男评论员 我也得走了。
女评论员 你会报道这件事吗?
男评论员 不会。我的主题是艺术和文化,不是名人隐私。
女评论员 但那会引起读者的兴趣。
男评论员 不幸的是,这些已经超出了艺术的范畴。而且,我也不建议你报道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当我们没来过这里。
女评论员 (蹒跚)我有点不舒服。你们不送我一下吗?
男评论员 送,当然要送。咱们一起走吧。你不舒服,就靠我身上吧。(对演员们)再见。
【男、女评论员离开。演员们还呆在原地。
男演员 那,你说怎么办?
女演员 我只是感到震惊。
男演员 说实话,我也怀疑这方面的问题很久了,快五到十年了。
女演员 我其实很肯定,就是嘴上没说而已。
男演员 那是当然。
女演员 你觉得这部剧接下来会怎样?
男演员 有什么可想的?我本来就不该演哈姆莱特的。
女演员 而对于我——奥菲利娅。我们该怎么办呢?
男演员 我也不知道。有件事很清楚,我们必须保持沉默。尤其,他还是负责人。
女演员 你觉得他不会被免职吗?
男演员:当然不会,仍然会保留。
女演员 那倒是。
男演员 那,我们去你家吧?
女演员 你今天不能去,我丈夫在家。
男演员:好吧,那就明天。再见。(离开。)
女演员:再见。(收拾好行李,关灯,然后离开。)
剧终